【沙穆】《哪里》

《哪里》

*依旧有大病沙穆【沙穆】《神龛》 的姊妹篇

————开始————

“今年收成不好。”

“我的青稞泛黄,我想拿来酿酒。”

“昨天新生了一只羊羔,它的眼睛还不能睁开,它太瘦弱了,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。”

“前些日子有个汉人来,他跟我讲,在这个国家的东方,有个地方被称为‘东南佛国’,我想你可能会去。”

“但我又想,你若是持经传道,必不和旁人同路,花费这个口舌,我想你更会去苦厄的村落,会想把佛法的道义传播给更多人。”

“你说你会回来,又是什么时候呢?”

白云下,穆无序地晃动经筒,手腕上的铜铃发出脆响。这响声是碎的,像满地泥泞草蔓,像镰刀割过的青稞,像从被东风撞破的云里洒下的光。

他目光放空,望着高原万物,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。

若不是东风吹动他,他就像是草坡上一块石头。

“穆先生!”

高原的那一端——白茫茫的群山的方向,贵鬼拎着藏袍跑向他,手里举着块纸的方包。

贵鬼在他面前,把纸包里的糖拆给他看,“穆先生,这是,这是阿吉拉玛给我的,我想给你。”

穆笑着包好了这孩子的好意,他把纸包在贵鬼手心塞好,摸摸孩子半长不短的头发,“谢谢呀,但是既然是阿吉拉玛给你的,就留着自己吃吧。”

贵鬼被拒绝也不沮丧,因为他有糖吃,“穆先生在和谁说话吗?”

穆笑道:“是啊。”

贵鬼:“是谁呀?”

穆:“一个老朋友。”

贵鬼:“穆先生的朋友吗?我怎么没看到他?”

穆:“他不在这里,在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

贵鬼:“那穆先生和他说话,他听得到吗?”

穆顿了一下,“……听得到的。”

那时候沙加和他并肩站在这片草坡上,身边环绕着一切美好的事物:雪山、星辰、春风和高原恬静的夜色。

他们脚下没有路,每一步都可成为路。在没有东南西北的高原上,他们看似漫无目的地行走,其实穆的归宿在脚下,而沙加的道路绵延向远方。

穆说,拉萨多夜雨,别忘了带伞。

穆问他,你要去哪里呢?

沙加摇头,他也不知道。

穆又问,我们还能再见吗?

这次沙加点头,一定能。

穆问,我去哪找你呢?

沙加答,一切众生,有形无形,皆解佛意。你在高原上,看见一切万物众生,皆知我在。不必刻意找我。

穆气极反笑,我不做你的信徒,你别与我说法。

沙加沉默片刻,道,我会回来。

他踏上他一生一世的山水兼程,离开不属于他的高原。春风吹得万物苏生,高原的青稞长起来,把他的背影都淹没了。

穆手上的铜铃又响,是他把一枚石子砸进了绿油油的草地里,消失得无声无息。

许久,东风扫过草茎,把高原都吹矮了些。他喃喃道:“我怎么找不到你?”

夜雨打湿了沙加的衣摆。藏地的温差如此直观地展现,叫人忍不住裹紧了藏袍。但沙加只有一身单衣,他拉起随身的包挡住寒风,但于事无补。

这样的夜里,很难不怀念起毡房里暖融的夜,风声雨声都被隔绝在外,桌上的酥油茶还腾着热气。

沙加回到藏地,就是为了在广袤的青藏高原找回这间毡房。它必在某个月光如水的草坡上,风雨无侵。

这时,他借宿寺庙的屋檐下,身边是来圣地朝拜的信徒,他们习惯奔波与疲倦,在洗刷一切的大雨中安睡。

没有灯,沙加是醒着的,他从未睡着。他看着天空,天空没有月亮。没有人在这条路上等待他,他得走下去。

走去哪里?

沙加抱紧了旅行包,看见褪色的背包上挂着在路边摊随手买来的羊羔公仔,想着,不知道去哪里,那就回去。

他走了很多路。他徒步穿行过川藏边界,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。那时候他年轻,望着连绵的山脉,想的是更远处的风景。

但他也有不再年轻的时候——他走得太远了,这条路太长了,他已经走了半生。而余下半生,应该让他回去,回到他留恋的伊始之地。

沙加还没有忘记他答应穆的,无论走上多少年他也要回去。

许多个夜晚那样下雨,他眼睛明亮,目睹大地生老病死。

 

高原的风纯粹,把遥远寺庙的钟声都送来。

茫茫藏地,沙加还是找到了曾经那间毡房。他拄着登山杖,一步步踩着草地,走到房屋前,弯下腰问门口的小孩,“这间屋子的主人在吗?”

贵鬼:“你找穆先生吗?穆先生不在!”

沙加:“他在哪里?”

贵鬼:“穆先生说,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。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

沙加点点头。他扶着登山杖,缓慢地直起腰,望着毡房后的雪山。

雪山上一片白皑皑,这高山的背面,是遥远的异域,广袤的大陆另一端。越过海洋,还有千万里走不完的路。这人世辽阔,有千人万人,一不小心就走丢了,迷失在人海里。

沙加一时间比雪山更茫然。他的登山杖不知道该杵向哪里,他呆呆地在东风里站了很久,他望着四处,仿佛山川在眼中都成了一副模样。

他回到了他们约定的地方,可是等他的人呢?

茫昧的高原上,谁还会为他点一盏灯呢?

他走了半辈子,怎么回不来呢?

南方的一场雨能淹没半座城。

湿漉漉的穆推着湿漉漉的自行车,身上的短袖已经可以拧出水,他庆幸自己没有穿厚重的衣服,否则都怕抬不起手。

他去到东南,烟雨缥缈、玻璃一样易碎的水乡。这里的寺庙游人比信徒更多,想在这里找一个人真是太难了。

人海辽阔,想要从中再遇见一个人,是需要多深的缘分。

穆骑着自行车,冒着雨走在田埂上。

大雨浇青了水稻,这细腻的雨烟里,他迎着风缓行。

山脚下有供人歇脚的屋子,穆扫去了角落里的爬虫,在潮湿的木板上坐下。

身上似乎多了一份水的沉重,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从包里拿出转经筒,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。

佛说:若以色见我,以音声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

那时候沙加所言,是否就是这个意思?

佛不以声香味触法布施,他却想在这世上寻找沙加的痕迹,或许太不自量力了些。

走吧。

穆看见田里披着蓑衣的农人牵着牛,不紧不慢地在大雨里走向远处的村落。那万家烟火离他远,他的家不在这里。

走吧。

他手里的转经筒叮叮响,这是高原的声音,是虔诚的声音。

走吧。

他扶起自行车,冒雨走上山路。

就这样走吧,贵鬼还在家等他。

 

穆是从北方绕回高原的。进入藏北,他还去青海湖转了一圈。

找不到就找不到吧!

就当沙加所言非虚,就当不能见如来。他知道他和沙加都在同一个世界,看着同一轮日升月潜,这就足够了。失约就失约吧。反正人的一生这么短,这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约定会随着他的躯体腐烂,在高原生生不息的轮回中被消磨殆尽。

穆停下了。

这条山路上有不少骑自行车竞速的年轻人,他们朝气蓬勃,飞快地从穆身边掠过。

穆想着,他们都只能一步一步地走,拄着拐杖,像老人一样。他想想沙加变老的样子,觉得有些滑稽。

算了,算了。

穆这样告诉自己。

他把大半生都这样抛出去了,有没有结果都算了吧,剩下的时间该留给自己了。

那么多人来到这片高原,他们朝圣,他们祈祷。但穆只是回家。

从藏北到藏南,他走了这么远,不比传道布施的活佛少。

 

穆不会找错自己的家,因为贵鬼会站在草坡上,老远就向他招手。

穆加快了推着自行车的步伐,被跑过来的贵鬼扑了满怀。他揉揉贵鬼的脑袋,“长高了。”

贵鬼跳起来已经过了他胸口,“是吧!穆先生你出去好久啊。”

穆:“回来了,再不出去了。”

贵鬼把他拉进屋里,“穆先生看!我给你编了个铃铛。”

穆就由着贵鬼把铃铛系在他手腕上,“也好,把原先的换了。”

“昨天阿吉拉玛给了我一条哈达,是她自己做的……”

一边听贵鬼的叨叨,穆一边找酥油茶,时不时应一句。

“我们有了个新邻居,他说去年来的,他好漂亮,头发像金子!”

“新邻居?”

“嗯!他好像认识穆先生和史昂。”

穆放下碗,急慌慌地掀开帘子走出去——果然,草坡上多了一间他从未见过的屋子,画着莲花纹饰。

是否——他不敢靠近,生怕门帘后不是他所期待的人,生怕他又一次落空。

门帘被缓缓揭开,那人长发明晃晃,眉心朱砂醒目。

东风缓了脚步,他们之间的青草俯下身,让开道路。

“我走了半辈子,”沙加藏袍整齐,不像穆那样风尘仆仆,“我回来了。”

穆走向他,“我终于找到你了。”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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